【主编者言】中国古诗词是中华文明的一大瑰宝。古诗词的品读欣赏作为文化的传递,也作为人生一大乐事,一代代国人关于社会、人生的感悟以及审美观念,深受其浸润影响。古典文学教授顾农先生应邀在本微信杂志开辟《玄览堂说诗》专栏,引领读者走近古诗词名篇。
作者:顾农
《文选》卷二十九有西晋名人张翰(季鹰)的《杂诗》一首——
暮春和气应,白日照园林。青条若总翠,黄华如散金。
嘉卉亮有观,顾此难久耽。延颈无良涂,顿足托幽深。
荣与壮俱去,贱与老相寻。欢乐不照颜,惨怆发讴吟。
讴吟何嗟及,古人可慰心。
在诗人看来,富贵荣华就像春天园林的好花嘉卉,一时看上去很美,可惜不能长久;而一个人最怕的乃是年纪老了以后跌入贫贱,为了防止落入这样的境地,不如不去攀龙附凤,抛弃青壮年时代比较容易到手的荣耀,始终过平淡的生活——这样才是最合适的人生安排。
张季鹰也是经过一番历练以后才得到这样一种透彻的人生感悟的。和当年许多士人一样,他也曾努力挤入仕途,很想有一番作为。此诗题下李善注引《今书七志》云:“张翰,字季鹰,吴郡人也。文藻新丽,齐王冏辟为东曹掾,睹天下乱,东归,卒于家。”张翰本是孙吴高官张俨的儿子;西晋灭吴(太康元年,280)后,孙吴高层人士的子弟作为所谓“亡国之余”要争取新的前途,非北上首都洛阳不可。张翰起先不大想动,但他对于功名富贵其实并未完全忘却,一旦受到某种形势的鼓舞,不免蠢蠢欲动,流露出深沉的向往和追求。诗中“延颈”二字表达的正是诗人热烈的企望。
到永康元年(300)他忽然心血来潮,也去了洛阳,而此时中原的政局已经很不平稳了。
“齐王冏辟为东曹掾”的详细情况现在已经不可得知,大的背景是当年四月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,杀掉掌权的贾后、贾谧及其一党;永宁元年(301)正月司马伦迁惠帝于金墉城,自己上台做了皇帝;三月齐王冏等起兵讨伐之,很快把这个野心勃勃的篡权者打垮;六月,齐王冏为大司马,辟张翰为东曹掾当在此时。但是齐王也自有他的问题,于是又将有别人来讨伐他。八王之乱就此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。
张翰到洛阳不久就看到了种种可怕的混乱,一跺脚(“顿足”)作出一个决定:抛弃官职回老家。临行前又说了一句千古名言:“人生贵得适意尔,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!”(《世说新语·识鉴》)此后不久,齐王冏也就垮了台。
张翰的这种明智的态度和巧妙的策略产生过很大的影响,他作为借口提到一下的菰菜羹鲈鱼脍,后来不仅成了著名的美味,更是沿用不衰的著名典故;而采取类似之退隐态度的高人一直不断。
张翰回乡前后最有名的事迹无非就是大喝其酒,于是他得到一个“江东步兵”的外号(详见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)。借酒而隐、佯狂避世乃是魏晋之际的通用策略,但是实行起来其实并不容易——酒喝得太多了很伤身体。与张翰心心相印的顾荣有一阵也用此法,他就曾感慨地对人说过:“唯酒可以忘忧,但无如作病何耳!”(《晋书·顾荣传》)“顿足托幽深”其实也不一定非得出此下策不可;隐居或隐身之事非家常平淡即不能持久,所以后来的陶渊明扬弃沉醉,专取微醺,在家常的田园生活中安顿自己的心灵,写出大量好诗,遂成为“古今隐逸诗人之宗”(钟嵘《诗品》)。
在现代,像古人似的隐居已不大可能了,穿一件“隐身衣”是可以做到的。采用隐身术而大获成功的当代闻人可举钱锺书夫妇为适例。杨绛先生说她和钱锺书的希望是:“消失于众人之中,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,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,不求‘勿忘我’,不求‘赛牡丹’,安闲舒适,得其所哉。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,也不用倾轧排挤,可以保其天真,成其自然,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。”(《将饮茶·隐身衣》)这不就是张翰“顿足托幽深”、“人生贵得适意尔”的现代版吗?当然这里多出了一种强烈的从事科学研究、文学创作的事业心。“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”乃是相当一批现代知识分子最为看重的事,这同张翰的纵酒自适很不一样了。张翰除提供了“虬龙片甲,凤凰一毛”(《诗品》)的这么一首《杂诗》以及留下几句名言隽句之外,尚存诗文各数篇,多无足观,其他方面更甚少实绩可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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